姥姥,我愿一直做你的外孙狗。
外孙狗,外孙狗,吃饱了就走……这是姥姥经常打趣我的一句话。随时随地,只要想起姥姥的时候,耳边就是小时候姥姥给我唱的童谣、讲的故事,还有这句话。
1、小时候——老闹姥姥
姥姥有三个儿子,三个女儿,我妈是老二。我妈说她打小就是最能惹事的那个,所以挨揍也最多。但我却是姥姥最宠爱的外孙女,没有之一。我妈开玩笑说,可能是因为姥姥想补偿她小时候挨的那些打。我不这样认为。我就是那么讨人喜欢。(害羞)
姥姥、舅舅、小姨住在同一个村子里,大姨住在姥姥隔壁的村子。我家住在县城,大约相距30公里。小姨家的表妹比我小一岁,是我的铁杆玩伴。从幼儿园起,每到夏天都在姥姥家度过。
姥姥的房子是青瓦土墙的老房子,带一个大院子。院子里正南是葡萄架;西北是小菜园,种了各种各样蔬菜;东北有一个猪圈,里面养着好多公鸡母鸡。小时候每次回姥姥家第一件事,就是甩开包,先站到猪圈边上,拿着剁刀在大青石上剁菜叶子,扔给鸡吃。每次姥姥都会在旁边盯着我,嘴里絮叨着:“小心手,小心手!”却不阻止我,因为她拗不过我,一切新鲜好玩的,我都要坚持干,哭着耍赖也干。
姥姥家东边有一条河,河两边是齐刷刷高耸的白桦林,躺在河滩的细沙上,还能罩在白桦的树荫里,耳边响着蝉鸣,记忆里最美的盛夏时光就是这样。差不多每天都要拎着姥姥的脸盆去河里捉小鱼喂鸡。我指挥表妹,用沙子石子拦河道,各种围追堵截,把一群小鱼拦截在一段没有出路的水域,然后用盆迎在唯一的出口,请君入瓮。
几乎每次都玩到忘记午饭时间。姥姥来找我们,离老远就听到姥姥的声音,喊我的名字,喊我们回家吃饭。然后才看到姥姥颠着小脚,朝我们走来。有时姥姥还会陪着我们捉虾,用一只篓子。至今我都不知道姥姥是怎样捉的,我一次也没有看见过虾在水里的样子,可是姥姥就能捉上来几只,回家用油烹了,给我俩吃,分给我的总要比给表妹的多。
晚上表妹回自己家。我跟着姥姥一起做晚饭,她烧火,我拉风箱,那风箱呼哒呼哒很有节奏得响着,锅里就慢慢吱吱冒出热气。在村子里,每到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,家家户户都是炊烟袅袅,至今那种烟火气还在记忆里,充满了家的味道。
吃过晚饭,在院子里纳凉,姥姥会卸下西屋的一扇门板给我躺着,她坐在旁边自己编的蒲团上,摇着芭蕉扇给我赶蚊子。葫芦花盛开的夜里,姥姥会掐下葫芦花举在手里,吸引葫芦蜂来采蜜,然后趁机捉住它,一晚上会捉很多只,炸了给我吃。似乎现在想来会有点重口味,但是记忆中还挺好吃的。
自小赖床,喜欢睡懒觉,姥姥都不会吵我,让我睡到自然醒。盛夏的时候,葡萄开始成熟,姥姥每天早晨都会在我起床前检查一遍葡萄架,把已经熟了的几粒葡萄摘下来给我,总是等不到整串葡萄成熟,姥姥就已经一颗颗摘给我吃了。
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一口小缸,姥姥会从里面源源不断拿出各种我没吃过的咸菜,最喜欢吃姥姥腌的洋姜,脆脆的,每天早饭就着姥姥熬的大米粥吃,好满足。姥姥做大米粥,会放一点碱,这种味道是萦绕我一生的。至今只要吃到,就会想起姥姥。姥姥还有一把长柄铜勺,每次喝粥都是用这把铜勺,那铜制餐具盛粥的口感自姥姥去后,再也没有尝到过。
很小的时候去姥姥家总会水土不服,身上起很多水痘,很痒,挠破了又很疼,破的水碰哪,哪就会又起水痘。痒的睡不着,姥姥就坐我旁边,一点点轻轻给我挠,直到我睡着。
还有一次,蹲在一棵仙人掌旁边玩,蹲着的时候裙子是卷起来的,裙子碰到了仙人掌自己并不知道,站起来的时候裙子散开,那些刺就完完整整把我的两条腿扎了一圈,晚上回去疼得睡不着,姥姥摸索着给我拔了一夜刺。
姥姥几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,唯有那次。那是我跟表妹在小姨家平房顶上面玩,玩得兴起,开始互追,小姨家两个平房,中间衔接的是窄窄的院墙顶,我们从一个平房追到另一个,最后跑疯了,我从平房上跑过头没有刹住,飘了下去,掉下去的感觉,轻飘飘的很舒服。高度大概2米——3米左右吧,底下是几块石头,用来垫草垛的石头,草都没了,只剩下石头,我就落在石头上,毫发无损。小姨从家里冲出来到大门口的时候,我已经自己走到大门口。那次小姨拿着扫帚撵着揍我表妹,姥姥也是对我大发雷霆。我央求她别告诉我妈,她都没答应。要知道平时,我妈要揍我,只要有姥姥在,绝对揍不成的。
2、长大了——姥姥病了
后来长大了,到了初中,也不再那么调皮,姥姥织花编,我会在旁边静静看,姥姥教过我,但是未学会。姥姥喜欢把苹果削皮,然后竖切好多刀,像橘子瓣那样一瓣瓣掰下来吃。小时候是姥姥切了我吃,长大后是我切了给姥姥吃。
上高中后,时间好少,也不能长时间回姥姥家住,每次回去只有三两天。突然有一天,妈妈说,姥姥的房子要拆掉,给舅舅家的表哥盖婚房。我惊呆了。我不相信姥姥会答应。妈妈说,姥姥答应了。舅舅许诺给姥姥在村里租一处房子住。舅舅跟舅妈大概有十年没有登过姥姥的门,当年因为舅妈不肯赡养,找事跟姥姥大闹一场后,借机断了往来。
新租的房子比老房子要新要舒适,但是我不喜欢,我想姥姥也是。因此,现在我脑海里那个胡同里姥姥的房子,还是以前的样子。
大三那年暑假,姥姥住院了,脑出血。出事那天,我妈不知怎的,就是特别想回去看看,下着雨她还是回去了。进了院门,就听到微弱的呻吟声,姥姥倒在茅房门口,身上已经被淋湿,应该已经躺了有一会儿了。叫了急救车,医院。抢救是抢救过来了,但是左侧身体失去知觉。
出院后,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日子。妈妈每天都要扶着姥姥下地走路,让她练习左侧手脚,每次姥姥都大汗淋漓,而且走不了几步就绝不再走了,说无法坚持。妈妈特别着急,怕她不锻炼会肌肉慢慢萎缩,就此彻底瘫痪下去。在这种爱和担忧中,妈妈变得有点神经质,姥姥也受不了这种强迫性的训练。
在姥姥生病后最初这一年里,不管是妈妈还是大姨小姨,都在让姥姥锻炼机体的执念中把自己逼得疲累不止。直到最后她们终于放弃,姥姥也在一年后彻底瘫痪,屎尿都已经不能自理。
姥姥就这样一直是三个女儿轮番照顾了两年,直到有一天我妈病倒了。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,离家50公里,每个周末回家一次。那年冬天,烟台的雪特别多特别大,我有两个周没有回家。第三个周回家的时候,发现妈妈病了,居然到了无力上下楼的地步。风湿性心脏病,主动瓣膜兼二尖瓣关闭不全,发病原因无法判断,但是跟劳累还有肝火太盛不无关系。曾经在家里叱咤风云的妈妈,连走到楼下都要气喘吁吁,我彻底傻了,感觉世界已塌。诊断结果是我翻箱倒柜翻出来的,我妈藏着不给我看。我握着那张诊断报告,躲自己房间里哭。
我四处打听风湿性心脏病的治疗方法,所有的答案都告诉我,此病不可逆,除非手术换心脏瓣膜,而手术成功率和瓣膜年限也是很未知的。娟陪我去竹林寺,以往进寺庙都是赏景的,我从不懂怎样拜佛,这一次我依旧不懂,我从第一个殿一路拜到最后一个殿。我想不管佛祖还是菩萨,他们一定会懂我。
或许真的是诚心感动上天,妈妈一个患同样病症的同事介绍了一种药。妈妈慢慢恢复,真的是奇迹般好起来。要知道之前吃了好多种药,都没有任何效果。瓣膜关闭不全是不可逆的,吃药保守治疗,只是维持住了,不再乏力心慌。只要保持好心情,不再劳累,身体基本跟以往无区别。
但是因为妈妈的病,不能再劳累上火。所以在姥姥瘫痪两年之后,大家最终商定要让舅舅家也加入照顾姥姥。我们都知道舅妈照顾姥姥,是不那么妥当的。但是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。妈妈的病,还有小姨夫闹情绪,他认为只有女儿照顾非常不公平。因为这些种种,姥姥的日子越来越不那么好过了。她最喜欢去的是我家和我小姨家。但是她知道不能一直在这两个女儿家住着,她怕累着俩女儿,一个已经累病。
每次想到当初的这个决定,我都会很后悔没阻止。只是在当时那个情况下,我也很难选择,因为我更心疼和担忧妈妈的身体。我的姥姥,她从此开始过着隐忍的生活。那段时间我所能做的,只有偶尔周末回去看看她,买点她喜欢吃的东西给她。陪她说说话。
3、结婚了——姥姥老了
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,我离开烟台,去了大连,筹备婚礼,装修婚房。大连到烟台,大概2个月会回来一次,每次回来看一次姥姥,每次都是来去匆匆。但是姥姥很开心,因为我是快乐的,我重新跟她滔滔不绝,陪她聊天,喂她吃她喜欢的果冻。
年正月初六,我带着先生去见了姥姥,那是姥姥第一次见他,也是最后一次见他。我说,姥姥,五月结婚,你要来。姥姥说,好好。姥姥趁他不在的时候,拉着我的手说,这人很好!我也拉着姥姥的手,那是我最后一次拉姥姥的手,她手背上的皮肤好皱好皱,捏起来好久都不会倒下,那是我跟姥姥最常玩的,她捏她手背上的皮肤,我们看它多久倒下。姥姥会再捏捏我的手背,说,你看啊,年轻多好,都捏不起来,我们对视大笑。那天,我最后一次喂姥姥吃果冻。离开的时候,走到大门口我回头看姥姥的窗户,隔着窗户她坐着,伛偻着腰,一直在冲我们缓缓得挥手。那一瞬间,我想或许我真的有想过,再也见不到了。泪水滑落。
三月,半夜起床上厕所,回床上的时候,突然就有一个闪念,觉得似乎姥姥坐在我的被窝位置,还是伛偻着腰。就是那样一闪而过,也没有再多想,又睡了。
第二天中午往家里打电话,邻居阿姨接的,说是帮忙在我家给我做结婚的被子。说我爸妈去舅舅家看我姥姥去了。傍晚的时候打妈妈的手机,无法接通。再打我爸的手机,爸很久才接起来。我问,你们还在舅舅家吗?姥姥好吗?爸爸顿了一下,说,你姥姥走了,就在刚刚。
那一刻,我觉得脑子空了,大概至少有十分钟的时间,我就那样一直坐着,没有哭,电话何时挂掉的也不知道。先生坐在旁边,问我是不是现在订机票,我没有回答。然后开始静静得落泪,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号啕大哭。依稀记得爸爸在电话里说,“你舅舅说你离得太远了就不用回来了,明天一早就出殡了。”我收拾完行李,然后躺到床上,当时可能是晚上九点左右,先生说如果不想坐飞机,可以坐半夜的船,明天凌晨到,还能赶上的。我还是没有说话。他也就不再说话。就那样躺了一夜,无眠无泪,脑子是完全空白的。
清晨起来,一个人拖着行李走,不让他陪。走出楼门,看到花园里玉兰花刚开,那一瞬间泪水再崩落,姥姥再也看不到玉兰花,不管它开得有多娇艳,姥姥终究是永永远远再也看不到了。
不知怎样到的码头,也不知怎样上的船,这趟船,将在中午12点半到达烟台,我知道当船到达的时候,一切都将已结束,棺已下,土已埋。我是刻意要错过这场殡礼,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是跟我一样,一样这般懦弱,这般逃避。我不想看到姥姥没有呼吸的样子,我不能想象她面无血色,躺在那里,我不能接受她那浑浊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我。
我特别能理解《蓝色生死恋》里,医院里躺着昏迷不醒的时候,医院,他失魂落魄得坐在院子里树下,树上挂着恩熙的婚纱。我一直不觉得姥姥已经不在了,因为在我心里她就是那样静静坐着,目送我。她一直都是脸色红润,有呼吸,会看着我。我从没见过她失去呼吸的样子,所以我就不会让自己的心绝望。
到家,爸爸责备我,为什么电话里不说要回来,即便是中午才到,也可以等着你回来,见最后一面的。我不能说,之所以选这个时间回来,我就是为了错过最后一面。
烧头七,我终于看到了姥姥的坟。我没有像我想过得那样崩塌,看着姥姥的坟,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睡,不再累。泪水没有断过,但一直只是静静的哭。我想是姥姥不让我太伤心的,也或者是在我心里,姥姥根本是一直都在的,没有离开。
4、再后来——一次爆发
关于姥姥突然离世的原因,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。我妈一直瞒着我。直到今天,我都很少很少去想这部分,尽量逃避。人性,真的是好残忍,贪念,真的会让有的人禽兽不如。
姥姥是有一个首饰盒子的,我很小的时候见过,记不真切了,只记得里面有很多香粉,姥姥从里面拿出来一对银制的耳坠给我看,很漂亮很精致。里面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。舅妈一直惦记着,姥姥在她家被照顾的时候,小姨几乎是每天都要去看姥姥的,她一直没有机会,直到有次小姨家里有事,舅妈笃定她至少两三天不能去看姥姥。所以舅妈开始不给姥姥饭吃,她逼迫姥姥说出那个首饰盒子在哪里。姥姥说早都变卖掉了,她不信。她按着姥姥空空的肚子,说:“妈,你告诉我,你给我,我就给你吃饭。”
等到小姨两天后去看姥姥的时候,姥姥把所有的委屈和气愤,全盘托出后,就开始全身器官衰竭,弥留……
我真的是杀了那个恶妇的心都有,第一次知道真相的时候,几乎崩溃。我很想把自己的心抓出来,在手心里使劲捏着,无法呼吸。我妈和姨们的痛远在我之上几倍十几倍,但大家都隐忍着这个事实,不去想,不敢想,不能碰。当初舅舅说的那句,不让我回去参加殡礼,对大姨家表哥,小姨家两个表妹都说过。而殡礼当天,他的两个女儿女婿,儿子儿媳都叫回去了。为的就是防止我们回去闹事。而我妈她们,当时是只有悲痛,根本没有领会到这些。
姥姥去后,舅舅家自动跟我们大家断绝了来往。有时祭奠姥姥会碰上舅舅,彼此无言。我不理解他们兄妹情,是怎样的又爱又恨。我只知道我是恨他的,永不可原谅。但是姥姥一直都疼舅舅,她唯一的儿子,所以我愿意隐忍,让姥姥安心。
姥姥三周年祭,舅舅跟大表哥都去了。上完坟,他俩气势汹汹得站到我小姨面前,警告她以后不许在村子里乱说话。我至今都不能相信表哥那张瞬时变形的,狰狞的,让我无比陌生的面孔。小时候那个帅气的,带着我满山跑的表哥,怎样就变成了如此不堪。
我积压了三年的恨意,怒气,瞬间爆发了!我横在他们跟小姨之间,我说:“你们滚!”舅舅很吃惊,说:“有你这样跟舅舅说话的吗?”我说;“我没有舅舅!在我姥姥去世的时候,他就已经死了!”然后我就看到他惊在那里。
我不知怎样离开的,隐约听到他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得吼,意思是以后不许我来上坟,这是他的地盘。无所谓他说什么,只要姥姥在这睡着,我来不来,都由不得他说了算。尽管我也有些后悔,因为我知道,这么多年过去了,姥姥一定早已原谅了自己的儿子,甚至从来就没怪过他,而我,不应该在姥姥的坟前,搅扰她的安宁。
恍惚间,又回到那个有薄露的夏日清晨,我醒来,听到姥姥在葡萄架下,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,接着她进屋,喊我:“伟啊,起床穿衣服,吃早饭了。”我迷迷糊糊得站起来,姥姥给我穿衣服,我看到桌子上,姥姥刚放的两颗熟透了的葡萄粒。我想伸出手,搂着姥姥的脖子说:“姥姥,我真的是个外孙狗……”
PS:本号内容均为原创,转载请署来源。